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撑起时代的不是大角色,而是小人物的悲欢离合

小西cicero 维罗听涛2
2024-10-01

原创作品经授转载自 l 公众号“小西漫谈”

ID l cicero1991

文 l 小西 cicero

未经授权禁止转载



各位好,最近这段时间,在新号上写了一些文章,自述了自己的艰难与抑郁。结果引来了不少朋友的关心,应当说新号虽然只有几千个关注,但似乎能找到这里的朋友都是最抬爱我的。于是有不少在沪的朋友,约我吃饭谈心,帮我开解。所以上个周的行程,安排挺满的,细数之下,居然见了近十位朋友。

简单说说感受吧,就是通过一周的“突击会友”,让我突然理解了“诗圣”杜甫为何伟大。

是的,小时候被爹妈逼着背唐诗,记得当时最不爱背的就是杜甫了。

因为杜甫诗歌想象不如李白瑰丽,用词不如李商隐华美,甚至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一点,也比不上“诗鬼”李贺。完全搞不懂杜甫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名头。

长大一些后发现,其实有这种观感的不仅仅是我自己,杜甫同时代的绝大多数诗评家,也看不上杜甫。

有一个冷知识是,生于盛唐和安史之乱之交的杜甫,很可能是那个时代认识文化大咖最多的人,他也从不吝啬在自己的诗歌中赞美李白、孟浩然、王维、高适等等人。

但说来扎心的是,不仅仅是众所周知的李白,同时代的其他大诗人,几乎找不到一个愿意为杜甫点赞的。

盛唐的时代过去后不久,有个叫殷璠的诗评家编了一本《河岳英灵集》。选录盛唐开元二年至安史之乱前夕(天宝十二年)约四十年间二十四位诗人的诗文约二百三十首,其中包括李白、王维、高适、岑参、孟浩然、王昌龄等后世知名的名家,也有崔国辅、储光羲、王季友这样后世不太出名的诗人。但是杜甫的诗歌有多少呢?

一篇都没有!

杜甫的成名,是在他去世半个世纪后,突然出现了一批他诗歌的铁粉,比如元稹、白居易、韩愈这些人。白居易写过一封信给好友元稹,叫《与元九书》,在信中直夸杜甫:“至于贯穿古今,覙缕格律,尽工尽善,又过于李(白)焉。”

而韩愈对杜甫的推崇则显得更加直白,所谓“李杜文章在,气焰光万丈”。其实这句知名的夸赞之后还有后文:“不知群儿愚,那用多谤伤。蚍蜉撼大树,可笑不自量……”

也就是说,韩愈是直接对当时的诗评家,不知李杜文章之好开炮的。而这种粉丝为爱豆叫屈,主要为的就是杜甫,因为李白的诗名,在当时还是被普遍承认的。

但是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呢?为什么杜甫会成为盛唐诗人中真正的“大后期”?


传统的很多解释说,这是因为杜甫的诗有儒家气质,符合了之后儒学复兴的文化思潮。可问题在于,“儒学复兴”这个事件,是在宋以后才凸显的,王安石、司马光、苏轼乃至朱熹这些人,对杜诗推崇可以用这个思路去理解,但唐代的元稹、白居易、韩愈却八成不是这个原因。尤其是元稹,你说他一个写了《莺莺传》(西厢记原型),诗歌都是情情爱爱的,对儒学又有多么大的兴趣?怎么会觉得,杜甫比李白不知道高到哪里去呢?

所以杜诗“透瓶香”的原因,要到别的地方去找了。

我觉得,杜甫的诗歌之所以被后世推崇,甚至越到后来越被推崇,是因为他有一个完全不同于同时代其他诗人的特点——他在真切的、设身处地的去描写他人,并通过这种描写记录了那个大唐由盛转衰的时代。

这里不妨举例一下杜甫的那首著名的《饮中八仙歌》:

知章骑马似乘船,眼花落井水底。

汝阳三斗始朝天,道逢麴车口流涎,恨不移封向酒泉。

左相日兴费万钱,饮如长鲸吸百川,衔杯乐圣称避贤。

宗之潇洒美少年,举觞白眼望青天,皎如玉树临风前。

苏晋长斋绣佛前,醉中往往爱逃禅。

李白一斗诗百篇,长安市上酒家眠,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。

张旭三杯草圣传,脱帽露顶王公前,挥毫落纸如云烟。

焦遂五斗方卓然,高谈雄辩惊四筵。

你看杜甫在这首诗中,如同一个画家一样,用直笔刻画的方式,直接写了同时代“长安酒闷子俱乐部”里的八位文化大咖。他们的形象是直接跃然纸上的。杜甫是用这种方式去描写饮中八仙,也用同样的笔法,去写三吏三别、写《兵车行》,去刻画当时底层的可怜百姓与可恶的悍吏。每一个形象在他直刺的笔法下,都显得非常活灵活现。

那么你会问,难道同时代的其他诗人,就不会直接这样写文章吗?

仔细一找,你会发现,真的不是的。

比如众所周知,杜甫崇拜李白,写了很多“白也诗无敌”的崇拜作品。而李白则崇拜孟浩然,但李白是怎么描写孟浩然的呢?

我们这里用一首他最出名的《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》吧:

故人西辞黄鹤楼,烟花三月下扬州。
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。

这首诗当然是名作,可谓字字珠玑。

但你发现了没有?在这首送别孟浩然的诗歌里,孟浩然自身的形象,其实是空的。李白只是在抒发自己送别友人的羡慕与不舍的情感。把标题遮挡住之后,这首诗其实可以送给李白的任何一位友人。

当然你可能会说,李白还写过另一首《赠孟浩然》呢!

吾爱孟夫子,风流天下闻。
红颜弃轩冕,白首卧松云。
醉月频中圣,迷花不事君。
高山安可仰,徒此揖清芬。

是的,单从诗歌本身上看,这首诗好像是李白在拍孟浩然的彩虹屁,直接写孟浩然的风度。可是如果你了解一点李白自己的身世,你就会发现,这首诗与其说是在写现实中的孟浩然,不如说是在描写李白自己梦想中想要达到的那种“理想状态”。什么“红颜弃轩冕,白首卧松云。”什么“醉月频中圣,迷花不事君。”李白写的都是自己的想要达成的志向。

表面上送人、喻人,实际上是抒发自己的志向与情怀。你观察一下盛唐时代,那些当时诗作一举成名的大诗人,会发现他们都带有这个特点。

比如李白的另一位至交好友高适,他最著名的诗歌,是那首《别董大》。

千里黄云白日曛,
北风吹雁雪纷纷。
莫愁前路无知己,
天下谁人不识君?

这首诗当然也是极好的,但我若问你,看完诗以后,你对董大这个人有什么印象么?他是个什么样的人?做了什么事,怎么就“天下谁人不识君”了?

你不知道。

所谓“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?”其实更接近于一种高适的自况,就像李白明夸孟浩然,实则是在抒发自己的志向一样,高适这人这辈子,追求的也是建功立业,“天下谁人不识君?”所以他最终做到了节度使的高位,他在这里,也疑似是在借喻人以自况。

再比如同为边塞诗人岑参的那首《白雪歌·送武判官归京》:

北风卷地白草折,胡天八月即飞雪。
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。
散入珠帘湿罗幕,狐裘不暖锦衾薄。
将军角弓不得控,都护铁衣冷难着。
瀚海阑干百丈冰,愁云惨淡万里凝。
中军置酒饮归客,胡琴琵琶与羌笛。
纷纷暮雪下辕门,风掣红旗冻不翻。
轮台东门送君去,去时雪满天山路。
山回路转不见君,雪上空留马行处。

这首诗其实非常典型的反应了,盛唐时代文人之间,好的赠别诗的特点:诗歌里什么都写了,但就是“不见人”,不见那个他要赠予,他要送别的人。岑参在最后,宁可发挥想象力,写“山回路转不见君,雪上空留马行处。”也不要在诗歌中留下他所赠别的武判官的形象。

这事儿放在今天,就像你跟朋友吃了一顿饭,临别赠影留念,照片中却“不见君”,只留下聚餐后的残羹冷炙,或者友人坐高铁离别后空空的车站一样。你说奇怪不奇怪。

但这大约就是盛唐时代文人们独特的审美。出身贵族的诗人们,本来就自尊自信,再加上他们的时代又是自尊和自信的。所以他们更愿意在诗歌中展现自我,并把这种自我展现 当做诗歌中的精华与上品。

而与之相对的,杜甫是怎样写赠别文章的呢?看看他的《赠八处士》吧:

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
今夕复何夕,共此灯烛光。
少壮能几时,鬓发各已苍。
访旧半为鬼,惊呼热中肠。
焉知二十载,重上君子堂。
昔别君未婚,儿女忽成行。
怡然敬父执,问我来何方。
问答乃未已,驱儿罗酒浆。
夜雨剪春韭,新炊间黄粱。
主称会面难,一举累十觞。
十觞亦不醉,感子故意长。
明日隔山岳,世事两茫茫。

发现没有,杜甫的这首诗,相比于盛唐的其他诗人,写的特别有“人气”,与岑参、李白、高适的诗作里减少对他人的描写,以凸显自身的情感不同。杜甫总是在自己的诗歌里,塞满了现实中的他人。主人、客人、儿女……

这种感觉在他写《饮中八仙歌》,写三吏三别,写《兵车行》当中,也是存在的。杜甫就是这样一个反时代审美而行之的人,刻意要把他人“邀请”到自己的诗歌里来,填满自己的诗作。

而这种“他人感”,恰恰是中唐以后,如白居易、元稹、韩愈、柳宗元这样的后世作家们,大量应用的。

白居易以这种手法写了《卖炭翁》《长恨歌》,柳宗元以此写了《捕蛇者说》。他人的意象逐渐取代诗人的自我意象,成为诗歌描写的主角。所以杜甫越到中唐以后,反而越被这些后人所推崇,我想这是最重要的原因。

而为什么杜甫能引领,这场诗歌主体从自我向他人的嬗变。我想归根结底是,大唐从盛世走向中衰所带来的文化精英们心态上的变化——当一个时代的人们自信而幸福的时候,他们就更愿意把目光专注于自身,抒发自我的情感。可是在遭遇不幸时,顾影自怜、自怨自艾,在多数情况下是没有情绪穿透力的。那就不如你去关切和同情他人,更能引发共鸣。

所以就像厄运会让一个恶人走向更加的暴戾,让他去互害他人一样。一个善良的人,在遭逢自身不得志与厄运时,会把同情的目光更多的投之于他人,关心他人的疾苦与痛处,从而写出更有穿透力的作品。

杜甫是这样的,契科夫是这样的,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这样的,那些以自己的不幸为契机,去共情和描写他人情感的大家,总是人类文学史上最伟大的瑰宝。


这一周里,我是在与朋友的交往中体察到这一点的。不少朋友在获知了我的遭际之后约我见面、聊天。

但当且仅当这个时候,我方才发现,我其实并没有资格抱怨自己的怀才不遇与受抑。因为其实,生在这个变动不居的社会,有太多的人,他们的人生都像是一本离奇曲折、可歌可泣或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的书。还有的人 生逢得意,突然之间就一无所有了;有的人平白无故,莫名就遭遇了无妄之灾。明天和意外,你总是不知道哪个先来。

当你体会到众生皆苦,你就就会用同情替代掉自己的自怨自艾。

我的很多朋友们,向我讲述了他们人生中的种种离奇、荒诞与不幸,讲述了他们的困局,他们的难处。这短短一周的时间里,我像是历经了许多场艰难的人生。

于是我突然读懂了杜甫,读懂了他对他生命中那些人、那些事的悲叹、感怀、同情,我体会到了一种使命——用文字去为他人服务,而非感怀自己的人生使命。对于一个生逢大时代的小人物,这样的使命,其实才是更为重要的。

就让我,还是以一首杜甫的诗作,去结束这篇已经不短的文字吧:

岐王宅里寻常见,
崔九堂前几度闻。
正是江南好风景,
落花时节又逢君。

我的所有朋友,已谋面的,或未曾谋面的,从今往后,就让我用这支笨拙的笔,去纪念我们在这落花时节的相逢,去珍惜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。文学或者历史,干货或是谈天,只愿我的写作,能成为您与我人生曾经思过、想过、奋争过与勇敢过的纪念。


杜甫曾用他的笔,记下了那些终将消逝的记忆与生命,愿我也能如是。

以让您,在若干年后,看到这些文章,就像千年后的我们看到杜甫的诗作一样,想起我们共同度过的往昔——

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。


谨以此文,感谢所有本周与我联系、给我鼓励的朋友。

世事沧桑变迁中,就让我们守住对彼此的记忆与联系。

请相信吧,一切终将过去,而过去了的,就会变得可亲。


本文4500字,新号会尝试写一个文化解读的系列,以诗人们为线索,想起谁说谁,类似当年写的苏轼。这篇是杜甫,愿您喜欢。

长文不易,喜欢请三连,新号白手起家,尤其希望大家多分享给曾经关注我的朋友,把他们找回来,多谢您的支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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